上世纪九十年代，我在武昌念书。上午文化，下午专业，却时不时的翘课，溜到学校后院，翻到仅有一墙之隔的紫阳湖公园，另辟天地。我们聚扎在凉亭里谈天说地，有位穿着牛仔服和士兵靴，梳着郭富城发型的学友正骑车载着女友，沿着湖岸兜风。等他载着女友归来，我们便按图索骥、折返而回，装模作样地站在画板背后，沙沙沙地描上几笔。十分钟之后，美术教室虚掩的门透出一丝光亮，老师进来了。 雷老师是我们的专业老师，教授素描、色彩、速写。中等个头的他面目黝黑，人中偏长，穿着俏皮的皮鞋，头发一丝不苟地贴在脑后，偶尔也会戴一顶红色的贝雷帽，慢慢地歪过脑袋，自然却又有分寸地微笑着。记忆中的他，严肃的时候还是多些，口头禅是“我们画画要严谨、精道，要有执着探索的精神”。他也给我们讲过儿时淘气的故事：一次，他跟一位同窗打赌，站在二十米开外的他拉满弹弓，只听“哎哟”一声，正中那位同窗的拇指。 雷老师总是翻来覆去讲解绘画要领，这天，他带来一本四四方方的画册。画册里有不少老建筑，构图却是偏现代风格的。“这是安徽黟县的西递村，画这些画的人叫应天齐。很快，你们也要去的！”安静地教室顿时沸腾起来，我们马上就要出去写生了。 写生途中，发生了两件趣事。第一件是在寝室里：某同学刚上床，木板床就被他跳塌了；第二件想来也有些好笑，有人散布起“我们吃盒饭，老师拿我们的钱在那边开小灶”的传闻。其结果呢，教我们工艺美术的沈老师两眼圆睁，大发脾气！“小灶”肯定开不成了，真相也会告白天下。老师的确在改善伙食，只不过掏的是自己腰包。 翌日清晨，两个班级的学生一起涌进了西递村。这里留下的多为明清时代的建筑，清一色的白墙黛瓦，临水而建，水色澄莹，倒映出古建筑群的防火外墙。这些古屋，大多高直，巷子却极窄，砖墙上留着某些大户人家的“专利”，那该是徽商曾经盛极一时的印证。这些建筑，从高处俯瞰，呈船型分布。正值桃花盛开的季节，我和另两个同窗登山远眺，一位姓杨的同窗在此完成了长卷速写稿。还有上面漂浮着红色浮萍的湖水，几只白鸭在上面凫水，所经之处，留下又细又长的银线。 西递村古建筑给人印象至深，当年游人还不多，民风相对淳朴，却也可见推动旅游业的，民居文化的商业雏形。在村落的正中央，搭起了高高的绣楼，有丫鬟陪在小姐身边抛绣球。小姐择婿的那天，绣楼被人围得里三层、外三层，密不透风，铁桶一般。一个姓胡的同学好不容易才挤到了前面，长在深闺人未识的小姐水袖一甩，纤手一抛，彩球便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，朝姓胡的同学飞来，眼看就要砸中他了。可姓胡的同学呢，却把脑袋一偏，绣球落到后面的人身上，害大家空欢喜一场。 “明明是抛给你的，为什么要躲？”事后，我们问他。 “你们不知道啊！那一刹那，我看见了小姐的脸。”他语气颇为沉重地摇着头。 卖古玩的场所也在绣楼街内，真假掺半，徽砚、徽雕却是颇具当地特色的。那时学的是西洋画，对笔墨纸砚的兴趣并不大，却相中了一些木雕。这些木雕，多是古屋的一部分，有从房梁、门板、窗棂、乃至于床头柱上拆下来的。当地人以为旧而无用，便拆卸下来变卖，买的人也多是搞艺术的，这么一来，大家各取所需，皆大欢喜。木狮雕工精湛，就连舌头、嘴里衔的木球都是活动的，价格要一两百元不等，对于学子来说，是太贵了。普通木雕，特别是从窗棂或门板上卸下来的雕花，精美可观，价格也能承担得起。于是乎，我买了一对，三十二元钱。而跟小贩成交的那一幕，恰好被工艺美术老师看见了。 “小刘，把你的东西给我看看。”沈老师接过木板，看一看，说，“这是双层镂空雕哦。你看，这边是摇橹的人，倾斜着身子，正在用力，只可惜手中的橹断了……你再看这里，是白蚁蛀过的痕迹。” “这个，好吗？”我问。 “当然好，双层镂空雕不多见了。”他说。 “哦，该怎么保管？”我想起了白蚁啃噬过的痕迹。 “放在阴处，记得不要受潮，也不要放在太阳大的地方……最好的保管方式嘛，当然就是放在我这里最安全！”他拿中指推一推鼻梁上的眼镜架，哈哈哈地笑了起来。 “哈哈哈！”周围的同窗们跟着笑起来。 我赶紧把这两块木板扔进我的塑料袋里，不再示人了。 一晃就是二十来年，当年的同窗有的成为职业画家、有的留在大学任教，有的下海经商，有的早已不知去向，可那两块木板还在，且被我请到了书柜顶层，后面用茶叶盒做支撑。因而可以立住，远远欣赏。还是摇橹的人，还是翻卷的浪花、挺立的松柏和精巧的亭台楼阁。在一块木板的背面，可见烟熏过的痕迹，就连上面的蛀虫孔眼，既没增大，也没缩小。 去年秋，我们摆茶席时，用上菊花，也用上了这两块木板。木板作为可看面，搁在茶几上，缀以松针，可见古老和新生之间活力之融合。木雕本是人为，却因时间累积显得自然而淳朴，而松针呢，虽是从黑松上剪下来的，却因青春年少的缘故，感觉无比娇柔和细软了。 席间，我久久地端视着木板上的种种细节，乃至于一时间忽略了它的整体和艺术价值。我想起沈老师抢拍头戴红花的公牛，被风刮至湖面的伞，雷老师歪歪的贝雷帽，班主任过早的离世，而我因有事而未能去参加她的葬礼……席散人离，我把两块木板重又搁回书架，远远地看着它们。 乙未羊年 三月初九草 | 
发表于 2015-4-27 13:31:38
发表于 2015-4-27 15:53:39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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